她做了个令人怀念的梦。
她梦见了自己小时候的夏天。大概是八岁的时候吧。
那一天,为了帮忙给牛接生,她一个人去叔叔的牧场住。
那时她还太小,并没有注意到这不过是个让她出去玩的借口。
但是,帮助接生是个很了不起的工作。
尤其是,她要离开村庄一个人去城里!
她还记得当她理所当然地得意洋洋时,他一脸闹别扭的表情。
他比她大两岁,但对村子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村子外面……不用说首都,就连城镇上是什么模样,他都完全想象不到。
实际上她也是同样。
最后,忘记了因为什么,她最终惹恼了他,两个人吵了一架,大哭一场。
现在想来,或许因为对方是男孩子,所以她说得有些过分了吧。
她说的话太过了,让他很受伤,甚至真正发了火。
她当时还太小,完全没考虑过这种事情。
不久他的姐姐来接他,牵着他的手回去了。
实际上,她本来是想邀他一起去的。
她坐上前往邻镇的马车,从车篷中回望村庄。
来送她的只有她的父母,而不见他的身影。她和父母挥手道别。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她逐渐变得昏昏欲睡,同时心生后悔。
直到最后,她也没能对他说出「对不起」。
她心里想着:等自己回来了,就和他重归于好吧——
§
养牛妹的早晨开始得很早。
因为他在天亮前,连鸡还没打鸣的时候就会起床。起床之后,首先会绕牧场转一圈。那是他每天都必做的事。
养牛妹曾经问过他这样做的原因。他回答,那是在调查脚印。
「哥布林们总是在晚上行动。天一亮它们就会回到巢穴去,但它们在袭击之前一定会来侦查。」
所以——他说,为了不看漏哥布林行动的征兆,要调查哥布林的脚印。
调查完脚印之后,为了慎重起见,他会再绕一圈。这次是仔细检查牧场的栅栏有没有松弛或者损坏。
如果发现哪里有损坏的话,他就会径自取出木桩和横木,着手修理。
听到他经过窗边的脚步声,养牛妹便会醒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响起鸡的啼鸣。
听着他啪哒啪哒漫不经心的脚步声,她从稻草床上爬起来,露出赤裸的、健美丰满的身体。
她大大地伸个懒腰,打个呵欠,穿好了内衣,然后打开窗子。清晨的风灌进来,微冷而干爽。
「早上好!你起得还是那么早呢。」
养牛妹将丰满的胸搁在窗框上,从窗户探出身子,对着正在检查栅栏的他喊道。
「哦。」
他回过头。
他戴着脏兮兮的盔甲,左臂上绑着盾,腰上系着剑,打扮与平时无二。面对朝阳,养牛妹眯起眼,冲他说。
「今天天气真好,阳光很刺眼呢。」
「是啊。」
「叔叔起来了吗?」
「不知道。」
「这样啊。不过我想他差不多该起来了。」
「是吗。」
「肚子饿了吧。我马上就准备早饭。」
「知道了。」
他缓慢地点头。养牛妹笑着想,他还是那么沉默寡言呐。
他小的时候,应该不是那个样子吧。
他们每天的对话,除了会因为日期和天气而略有变化外,都是大同小异的。
但他是冒险者。那是以冒险为工作的、非常危险的职业。
能像这样每天早上和他说说话就足够了。
养牛妹笑着穿上工作服,脚步轻快地往厨房走去了。
每个人轮流负责做早饭——姑且是这么定的。
但实际上,做饭是牛饲养员的工作。
毕竟一起在这里生活这么多年了,他几乎没做过饭。
——哦,好像是做过两三次的吧。在我感冒的时候。
他做的炖菜味道太淡,而且还没煮熟——如果这么说的话他似乎会生气,所以就什么都没说。

养牛妹也想过,既然他起得那么早,那么由他来做饭不就好了嘛。
然而,冒险者的生活很不规律。她想这是没办法的事,也就没有责备。
「早上好,叔叔!早饭马上就做好了。」
「啊,早上好。今天的味道也这么香,让人胃口大开啊。」
终于,身为牧场主的叔叔起来了,正好他也检查完毕回来。
「早上好。」
「嗯……早安。」
听到他认真的、亦或是义务般的问候,叔叔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含糊地点了点头。
桌子上摆着奶酪、面包和用牛奶做的汤,原材料全部取自牧场。
他从头盔的缝隙里把食物塞进去咀嚼。养牛妹乐呵呵地看着他。
「这是这个月的住宿费。」
他似乎是忽然想起一般冷不丁地说道,从腰上的袋子里取出皮袋放在桌子上。
沉甸甸的声音响起。从松开的袋口可以看见里面装满了金币。
「……」
叔叔似乎有些犹豫该不该收下这些钱。
养牛妹想,这也难怪。
因为他完全不必住在牧场的马厩里,而是找到更好的住处。
终于,叔叔似乎下定了决心。他一边叹气,一边把袋子拉到身边。
「冒险者赚得很多呐。」
「最近工作很多。」
「……这样啊。呐,我说,你……」
叔叔仍旧吞吞吐吐。
叔叔是个老好人,但和他说话的时候却总是这个模样。
养牛妹不明白叔叔为什么会这样。
过了一会儿,叔叔似是害怕般、亦或是放弃一般,继续对他说道。
「……你今天也要去吗?」
「是。」
他淡漠地回答,一如既往地缓缓点头。
「我去公会那里。工作很多。」
「这样啊……你小心。」
「是。」
听着他平淡无波的声音,叔叔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啜着杯中的热牛奶。
每天早晨,会话都会像这般唐突地结束。
于是,养牛妹似是要打破这沉重的空气一般,刻意用明朗的声音说道。
「我正好也要去送货,一起去吧!」
他点着头说「好」。见状,叔叔严肃的脸板得更严肃了。
「……不用了,我有拉货的马车……」
「没关系的,叔叔你太惯着我啦。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有力气的哦。」
养牛妹说着撸起袖子,弯起手臂挤出肌肉块。
她的胳膊比起同龄的女孩子们的确要粗上一些,不过也算不上多么健硕。
「知道了。」
他说着,眨眼间便吃完了早餐,来不及说「谢谢款待」就站起了身。
「啊,等等,诶呀,你太着急了。我还要做准备,稍微等一下。」
这也是家常便饭。养牛妹顾不上什么礼节,大口吃着自己的早饭。
由于要好好活动身体,她把比往常更多的食物就着牛奶一起塞进胃里,之后把自己的和他的餐具收拾一下,拿到了水池边。
「那,叔叔,我走了!」
「……啊,去吧。千万小心。」
「没关系的啦,有他一块去呢。」
叔叔坐在椅子上,一脸担忧。他似乎是想说「就是因为有他一起去,所以我才担心。」
养牛妹知道,叔叔为人亲切善良,是个温和的牧场主。
但是,叔叔似乎不大擅长应付他,或者说有些害怕他。
——明明没什么好让人害怕的。
她吃完饭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在外面的大路上了。
这样下去就要被他落下了。但她不慌不忙地跑到后面放拉货马车的地方。
昨天已经把货物堆在马车上了,所以现在只要握着横杠爬上去就好。
随着车轮咕噜咕噜转动,车上的食物和酒也相互碰撞,发出声音。
林荫道一直通到镇上。他沿着林荫道一直走,养牛妹在后面,驾着货物马车追。
每当马车在满是砂土的路面上颠簸,养牛妹丰满的胸脯就会随之摇动。
赶车这种事并没什么难的,但她额头依然渗出了汗珠,呼吸也急促起来。
「……」
忽然,他走路的速度慢了下来。但他只是放慢了步伐,绝不会停下来等她。
养牛妹的心情振奋起来,她稍微加快了速度,和他并排而行。
「谢谢你。」
「……没什么。」
他简短地说着,摇摇头。或许是因为戴着头盔,他的动作看起来幅度很大。
「要我来换你吗?」
「不用,没关系!」
「是么。」
冒险者公会也兼作为宿舍和酒店。养牛妹的工作便是把食材送到那里。
他的工作则是去公会接受委托。
养牛妹帮不上他的工作,所以她总觉得让他帮自己的忙很难为情。
「最近怎么样?」
养牛妹赶着嘎吱作响的货物马车,窥向大剌剌地走在一旁的他的侧脸。
不过,他醒着的时候一直戴着头盔,也就无从知道他正摆着什么样的表情。
「哥布林变多了。」
他的回答依旧简短,但也足够了。养牛妹明快地点头。
「这样啊。」
「比平时还多。」
「很忙?」
「嗯。」
「最近你经常出去呢。」
「嗯。」
「工作多了,是好事呢。」
「不」他安静地摇头回答道,「不好。」
「不好吗?」
养牛妹问道。他回答说:
「没有哥布林才是最好。」
「……说的也是呢。」
——的确,如此呢。
养牛妹点点头。
§
道路渐显铺装、喧闹的声音传到耳中之时,大门后面耸立的建筑便映入了眼帘。
一般来说,冒险者公会都建在城镇的入口处。这个小镇也不例外。
这是镇上最大的建筑,相当高,而且比兼设疗养院的地母神神殿还要大。据说这是为了让外地来的委托人一眼就能看见。
养牛妹想,显眼也没什么不好的。
似乎还有其它的理由,比如说想尽快把其他那些自称冒险者的无赖们聚集起来之类的。
——的确,仅从外貌来看的话,冒险者中有不少人很是粗野。
养牛妹苦笑地看着把自己武装得夸张的人来来去去,又看看在街上依旧穿戴着盔甲的他。
「啊,稍微等会儿,我去把货物放一下。」
「哦。」
养牛妹麻利地把马车停在公会后面的搬入口,呼出一口气,擦去额头上的汗。
她摇响了铃,很快厨师长从厨房走出来。二人核对了符契(注:亦称对号牌或符板,中世纪汇票的一种)之后,厨师长便盖章确认。
接下来,只要把它拿到前台,再盖一个确认章,送货就算完成了。
「久等了。」
「没有。」
养牛妹快步跑回来,只见他果然在那里等着她。
拉开弹簧门,二人一同走进大厅。大厅里人很多,闷热得能将树荫下的清凉全部驱散。
冒险者公会今天也是人山人海。
「那我去盖章了。」
「知道了。」
虽然她要他在这里等着,但二人也要就此道别了。
他不客气地走向靠墙的位置,然后稳稳地坐下来,似乎那里是他的专属位置一样。
养牛妹冲他轻轻招手,然后站到了前台来访者们的队列里。
哪里有冒险者,哪里就有委托人,当然还会有许多其它的相关人士,包括冶炼武器的、卖赃物的、卖药的等等生意人。当冒险者也挺烧钱的。
「然后,我就这样一下,支开巨人的一击,千钧一发之际躲过去了!」
「这样,辛苦了。要不要来一些耐力药水呢?」
养牛妹看见一名使枪的冒险者在柜台边正热心地冲女接待员说着。
他的衣服紧绷在满是肌肉的身上,诉说着他的强大。
看他挂在脖颈上的银色卡片,似乎是银等级的冒险者。
养牛妹知道那在十个等级之中排位第三。因为他也是同样的等级。
「不不,我是只凭着一把枪和巨人战斗的。怎么样,很厉害吧?」
「是的,我知道巨人是很难对付的敌人……」
正当女接待员一脸困扰地敷衍时,她忽然望见了靠着墙坐的他。
「啊!」
她的脸色一下子明亮起来。
「……啧,哥布林杀手!」
使枪者顺着女接待员的视线望去,也看见了他,便嫌恶地咂了砸舌。
不知是不是因为使枪者的声音太大,冒险者和委托人的视线如针扎一般接连朝他刺去。
「就他那个样子,居然和我们一样是银等级的」
有个人轻蔑地摇着头。她是一位漂亮的女骑士,然而她那白银制的骑士盔甲上却是伤痕累累,一眼便知她身经百战,给人一种十分老练的感觉。
「他就是一专门杀小喽啰的,打不打得过大怪还难说呢。看来审查制度也松懈了啊。」
「管他呢,反正和我们没干系。」
一名穿着厚重盔甲的重战士不耐烦地对着女骑士摆摆手说「无所谓」。
不知是出于虚荣还是好奇,他的装备极为夸张,旁人看着都觉得那盔甲重得能把他压倒,然而他的动作却丝毫不受影响。
两个人脖颈都系着银色的身份卡,似乎也有着与之相称的实力。
「喂,你看,我都没见过那么脏的装备。」
「我们的装备还比他好一点……」
另一边,穿戴着薄铠甲、配着短剑的少年和披着长袍握着短手杖的少年面面相觑。
他们的穿戴虽然看上去和他的一样廉价,但是毫无伤痕。原来如此,这装备的确算是「好」。
「够了,他一定和我们一样只是新人而已。被他听见了多不好。」
一名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少女神官战士指责了喋喋不休的他们。
新人冒险者的少年少女系着白瓷身份卡,他们的语气中渗透出一种确认对方不如自己时发出的坦然的嘲讽。
三人似乎并没注意到他脖子上挂着的身份卡是银色的。
「呵,呵呵……」
一名戴着三角帽、煽情地披挂着长袍的咒文师愉悦地看着这一幕。
她是银等级的魔术师,被称为「魔女」,正伤脑筋地抱着手杖,事不关己地静伫墙边。
认识他的老冒险者和不认识他的新人冒险者都在低声议论着。
他身处其中,却丝毫不显在意,只是沉默地坐在椅子上。
他对此没有兴趣——并不是在逞强,而是确实没兴趣。
——所以,我就算生气也没用。
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总之很窝火。
养牛妹不由得皱起了眉。这时,她的视线和女接待员的视线相接。
女接待员一如既往地微笑着,但她眼中所含的情感和养牛妹的一样。
放弃,恼火,无语,以及——无可奈何的包容。
——那种心情,我也理解的,
女接待员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那个,非常抱歉,我先失陪一下。」
「嗯?啊、哦。别忘了,我的勇士故事,我是说报告还没讲完呢!」
「好好,我知道啦。」
女接待员走进了后面的办事处,过了一会儿又露出头来望向大厅里。
她怀里抱着一摞看起来相当沉重的纸。她吃力地将其搬到揭示板前。
「喂——各位冒险者们!到了早上张贴委托的时间了——」
她充满穿透力的声音在公会中响起,仿佛要盖住大厅中的喧闹一般。
女接待员大大地张开双臂,她的三股辫随之欢快地上下跳动。
「早等不及了!」
兴奋得眼睛冒光的冒险者们大呼痛快,争先恐后地杀向前台。
毕竟如果没有工作,或许连今天的饭都吃不上。
而且,冒险者是通过接受委托的内容和获得的报酬而得到评定的。大家都想提高俗称「经验值」的社会贡献度,以到达更高的等级。
因为冒险者的等级和他们的社会认可度成正比。不管一个人实力多强,只要他还是白瓷或者黑曜等级的冒险者,他就不能被委以重任。
「面向白瓷等级的委托……报酬真低。而且我也不想去疏通下水道。」
「你就知足吧。啊,这个怎么样?」
「驱除哥布林啊。这个不错,有种专门给新人准备的感觉。」
「啊,不错呢,我也觉得哥布林的话……」
「不行,接待员不是说过嘛,我们得从疏通下水道开始!」
「有没有、有没有消灭龙的任务啊!我好想留下一笔辉煌战绩……!」
「得啦,我们装备不行。这次就接受消灭山贼之类的委托吧,报酬也不低。」
「喂,那个委托是我先看中的!」
「我们先撕下来的。你去找别的委托吧。」
冒险者们把委托从揭示板上撕下来,在柜台前怒吼吵骂。
动作慢了一步的使枪者被挤出人群,一屁股坐在地上,但旋即又大喊着冲了进去。
「好好好,大家请不要吵架——」
女接待员看着众人的喧嚣,脸上又露出面具一般的微笑。
「……呼。」
养牛妹有些不安地离开了前台。
她不想被卷进去。这样看来,确认章暂时是没法盖了。
无事可做的养牛妹将视线从前台转向墙边。
「…………」
只见他依然坐在那里。
以前曾问过他「不早点去的话,工作不就会被别人抢走了吗?」。
他简短地回答,「没人会抢消灭哥布林的工作」。
因为消灭哥布林大多是农村提出的委托,所以报酬很少;因为它是面向新人的委托,所以老手也不会选。
所以他会等到前台没人了再过去。他没必要着急。
而且……虽然没说出口,但养牛妹是这样认为的:
——恐怕他是为了不让新人们心存芥蒂,才特意等到最后接受委托吧。
不过就算自己这么说,他或许也只是一如既往地低声说一句「是么」而已。
「嗯……」
养牛妹犹豫着要不要坐到他旁边一起等。
但她的犹豫是致命的错误。
「啊……」
有一个人比她更快地来到他身边。
那是一名年轻的女性冒险者。她身材纤细,穿着神袍,握着缀有地母神圣印的锡杖。
「……您好。」
女神官站在他面前生硬地问候。她一脸不满,却仍恭谨地鞠躬致意。
「哦。」
他只回答了一个字便闭上了嘴巴。因为他戴着头盔,旁人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女神官似乎是因为他没有好好地回答问候而愈加闹起了别扭,但他对此却完全没有注意到。
「我按照、您前些天告诉过的、买了、防具。」
她一字一句地说着,那态度活脱脱一个闹别扭的孩子。
说完,女神官撩起神袍的下摆。
崭新的锁子甲包裹着她纤细的身躯,闪着钝重的光。
「还可以。」
如果只看眼前的状况,他的话对女性而言相当具有侮辱性。但是他的声音里完全没那种意思。
他终于转向女神官,把她纤细的身体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然后点了点头。
「网眼有些大,但足够防住它们的刀了。」
「我被神官长好一顿挖苦来着。她说,侍奉地母神的人穿着铠甲像什么话……」
「那是因为她不了解哥布林。」
「不是那个问题,是戒律的问题……」
「如果你没法用奇迹的话,改信别的教如何?」
「献给地母神的祈祷会好好传达到的!」
「那还有什么问题?」
他这样一问,女神官就不满地鼓起了脸,陷入了沉默。
「……」
「……」
「你不坐吗?」
「 啊,不,我坐,当然坐!」
女神官红着脸,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小巧的臀部落座时发出「咚」的声音。
她将锡杖搁在腿上,双手握在一起,缩起身子,似是十分紧张。
「……唔。」
养牛妹不由得哼了一声。她并不是不知道女神官。
女神官是在一个月前,和他组了队的新人冒险者。
两人在女神官第一次出任务时相识。然后他便一直在照顾她——当然他没这么说。
把他零零碎碎的话拼凑在一起,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
由于他经常独自行动,养牛妹很担心。听说他组了队,她也安心了些……
——但没想到,他的搭档是一个女孩子。
虽然养牛妹每天都和他一起来公会,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女神官。
她看了看女神官纤细得不堪一束的身体,又看了看自己丰满壮硕的身体。
对比过后,她小小地叹了口气。
「关于前、前几天的、那件事!」
女神官没注意到养牛妹的模样,仿佛下定决心一般,红着脸开口道。
她语速飞快,声音有些高昂,或许只是……因为紧张吧。一定是这样的。
「我还是觉得,用炸药把洞窟炸掉、这件事,做得有些过了!」
「那又怎么样?」
他的语调毫无变化,似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总比放着哥布林不管要好多了吧。」
「应该、再、好好地考虑一下后果!说不定、山会塌掉,或者……」
「哥布林才是主要的问题。」
「所以!我是说,您这种考虑问题的方式不太好!」
「……是吗。」
「还有,还有!您的那个把气味消除的方法,要再、再……」
看着探出身子紧追不放的女神官,他显得有些不耐烦。
「那么,你记得攻击的时间吗?」
「唔——」女神官一下子噎住了。
他这转变话题的方式太过突兀,漫不经心地听着的养牛妹不由得扑哧一笑。
——他真的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是在早晨,或者傍晚。」
这事可没完——女神官的表情明确地传递出这一信号。她不情不愿地回答。
「说一下原因。」
「对、对于哥布林来说,早晨是它们的『傍晚』,傍晚是它们的『早晨』。」
「没错。正午时分,也就是他们的『半夜』,是他们防范最强的时候。下一个问题,突入哥布林巢穴时候的顺序。」
「那个,尽量放火把它们熏出来。因为,哥布林的巢穴中、很危险。」
「不错。只有在没有其它手段,或者没有时间,亦或是确实要全数歼灭的时候,才突入巢穴。」
女神官在思考后谨慎回答,而他只是继续提问。
「使用的道具?」
「主要是、药水和火把。」
「只有这些?」
「还、还有,绳索。绳索不论什么时候、都能派上用场……的样子。」
「别忘了,还有咒语和奇迹。」
「咒、咒语和奇迹的效果可以用道具代替,所以要节约使用,但是在需要的时候、不要犹豫。」
「武器呢?」
「嗯,武器是……」
「从它们手里抢。它们有剑、枪、斧头、棍子,还有弓。至于它们发动的咒文什么的我不懂,我是战士。」
「……是。」
女神官像个被老师训斥的孩子一样点了点头。
「要改变策略和工具,不能连续使用同一个战术,否则会死。」
「那个,我可不可以、记下来……」
「不行。如果被它们盗走了笔记,它们也会学会这些。你要背下来。」
他淡漠地说道,女神官拼命地点头,努力地记住。
这简直就是老师和请求指导的学生之间的对话。
——他以前这么能说吗?
养牛妹脑中忽地浮出这样一个疑问,她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
不知为何,她非常不安。她想尽快盖上确认章,然后回去。
这时,他说了一声「好」,便从座位上站起来。
只见刚才挤在前台的冒险者们已经散开,正闹哄哄地准备出发。
出发前的准备工作还有不少:置办装备、够买食物和道具,以及进行事前的情报收集等等。
他不管那些冒险者,大剌剌地走向前台。女神官急忙追过去。
「啊……」
养牛妹又晚了一步。她的声音,她的手,都徘徊在空中。
「啊!哥布林杀手先生,早安!您今天也来了呀!」
相反,迎接他的女接待员的表情立刻明亮起来。
「消灭哥布林的委托。」
「好的!今天的委托有些少,但也有三件。」
他语气淡漠。女接待员只是习以为常地取出文件,似乎早有准备。
「西面沿山麓的村庄,中等规模的巢穴;北面河流沿岸的村庄,小规模的巢穴;南面森林里,小规模的巢穴。」
「村子吗。」
「是的,和往常一样,都是村子。哥布林们的目标总是村子呢。」
「或许吧。」
女接待员玩笑般地说着,但他却非常认真地点了头。
「有其他人接受了委托吗?」
「有。有新人接受了南面森林的委托。是附近的村子提出的。」
「新人。」他低声呢喃道。「新人的队伍构成?」
「嗯……」
女接待员轻舔了舔拇指,在文件中翻找。
「一名战士,一名魔术师,还有一名神官战士。全都是白瓷等级。」
「嗯,队伍还算平衡。」
「就是刚刚在大厅里的他们……只凭三个人是不行的!」
女神官焦急地对一脸平静的他说。
「我们当初有四个人,结果还是……」
她脸色铁青,浑身发抖,双手紧握住锡杖。
养牛妹觉得自己心里乱成一团 。她转开了视线。
——我为什么没注意到呢。
孤身一人的新手冒险者,在第一次工作的时候遇到了他。
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我告诉过你们的……可你们一直说没关系没关系,所以……」
女接待员似乎也认识女神官,她一脸为难地解释。
对于冒险者而言,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自己的责任。
女神官恳求般仰望着他。
「不能放着不管!要快点去救他们……」
然而他的回答毫无犹豫。
「随你。」
「诶……」
「我去把山里的巢穴毁掉。那里至少会有大哥布林或哥布林萨满存在。」
女神官茫然地看着他。他的脸隐藏在头盔中,无法窥见他的表情。
「巢穴的规模早晚会变得更大,到那时就麻烦了。必须要趁现在把它毁掉。」
「难、难道说就不去管他们了吗……!?」
「我不知道你哪里会错了意……但是这边不能放着不管。」
他淡淡地说着,摇了摇头。
「所以,你想怎么办随你。」
「那、您不就要一个人去和那群哥布林战斗了吗!」
「这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啊,真是的!」
女神官死死地咬住下唇。
养牛妹能够看出女神官在发抖。但后者的脸上毫无恐惧之色。
「您啊,真是教人没办法!」
「你要来吗?」
「要!」
「……就是这样。」
「诶呀,您真是每次都帮了大忙啊……!」
听到他的话,女接待员仿佛是叩拜二人一般,深深地低下头去。
「愿意接受消灭哥布林这种任务的达人,只有你们了!」
「……我只是白瓷等级。」
女神官不满地咕哝着,像个闹别扭的孩子般撅起嘴。
「啊哈哈哈,不,那个,嗯……那么,二位一同去是吗?」
「是的,虽然这并非我本意……」
女神官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
他无论何时都做好了准备。他们似乎是一办理完手续就要出发。
二人步伐拖沓地走向入口处,来到养牛妹身边。
他们想要出去,就必须经过她的身边。自己究竟应该说什么,又不该说什么呢。
她犹豫着,数度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
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走了。」
但是,一如既往地,他在来到她面前时,停了下来。
「诶?啊……嗯。」
她点了点头。
「……要小心啊。」
她终于挤出这一句话。
「回来路上小心。」
与她擦肩而过时,女神官也低头行了一礼。养牛妹用暧昧的笑容目送她离去。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
养牛妹拉着空荡荡的货物马车,一个人回到牧场,默默地照顾着家畜。
太阳缓缓地升到头顶。她坐在牧场的草地上,吃三明治作为午饭。
至日暮时分,她和叔叔二人围坐在饭桌旁吃晚饭。
吃过味如嚼蜡的晚饭后,她来到了屋外。
清冷的风带着夜晚的气息拂过她的面颊。抬头仰望,只见繁星满天,还有两轮月亮。
冒险者、哥布林之类的事,她并不清楚。
十年前,村子被哥布林袭击的时候,她没有在村子里。
那一天,她为了给牛接生,一个人去了叔叔的牧场住。
那时她还太小,并没有注意到这不过是个让她出去玩的借口。
她算是幸运地逃过了一劫。
她并不知道她的父母怎样了。
她只记得看到两具空棺并排被埋进了土里。
好像神官也说了一些很正式的话。
父亲,母亲都不在了。这就是一切。
一开始,她好像觉得很寂寞,但她没有任何明确的感觉,恍如置身幻境。
而且,如果,万一,那天自己没和他吵架的话。
——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呢。
「……再不睡觉的话,明天就撑不住了。」
身后传来踏过杂草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嗓音。
养牛妹回过头去,只见叔叔和早晨一样,深深地皱着眉头。
「嗯。再等一会儿我就睡。」
她回答道,但是叔叔依旧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你们两个一人一个样,都不让我省心。他付了钱 ,所以我让他住在这里,但你最好别和他走得太近。」
「……」
「我知道你和他是青梅竹马,但不管以前怎样……」
叔叔说道。
「现在的他,已经没有人能管了。」
这你也明白的吧。
「……可是啊。」
听了叔叔的话,养牛妹笑起来。
她抬头望去。头顶的满天繁星和两轮明月,照亮了地上漫无尽头的道路。
他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
「我再等一会儿。」
那天晚上,他没有回来。
他是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回来的。然后他一直睡到了次日凌晨。
第三天,他便已毫无倦意,与女神官一同去了南面森林里的哥布林巢穴。
后来她听说,去消灭哥布林的新人冒险者,到底没能回来。
那天晚上,养牛妹又做了令她怀念的梦。
结果,她还是没能说出那句「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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